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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沁园春·长沙》赏析

更新时间:2024-04-24 12:34:00

历来论者都认为毛泽东《沁园春·长沙》一词抒发的是革命豪情,体现的是革命乐观主义与革命英雄主义情怀。现行的中学语文教材包括苏教版新课标实验教材也沿用了这一传统说法:“不仅抒发了诗人热爱祖国的感情,也体现了主宰山河的壮志。”还称诗人的情感是激越的,“词的情调是慷慨激昂,风格是豪迈爽朗”(苏教版教材《教学参考》)。

应该说传统的说法自有一定的道理。但这种笼统又带点标签式的论断并不利于学生深入理解诗歌的情感,也不利于学生准确把握诗人的情感脉搏。笔者认为,这首词的主基调恰恰是苍凉、迷茫的,在飞扬的豪情背后隐约透出深潜于其中的感伤。

让我们来再次认真体悟文本。先看词的开头: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

只要不是主题先行,只要不是片面地强调这首词是毛泽东的词,再普通的读者也能从中读出一种孤独与感伤的意蕴。“独立”一词,历来被人吟咏玩味。付建舟《毛泽东诗词全集详注》称其“突出了诗人爱秋而不惧寒的卓然而立的形象”“表现了不同凡俗的英雄气概”,并引柳宗元的诗“独立四顾心激昂”为佐证。这种说法过多地强调了毛泽东作为英雄倔强孤傲的个性,没有走进毛泽东作为诗人当时的精神世界。其实“独立”一词显示的孤独之意是显豁的。“独立”这一说法在古典诗歌中是很常见的。如“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独立小桥风满袖”“独立斜阳数过人”等等,无不表达了孤独感伤之意。

再看看“独立寒秋”之“寒秋”这一意象。教材注释上说,寒秋,深秋。这故然不错。但“寒”字一用,寒意扑面而来,不仅表明时值深秋,还令人想到《楚辞》中的章句:“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深秋季节是一个令人沉静深思的季节。按通行的说法,本词写于1925年,其时大革命形势轰轰烈烈,但就毛泽东个人而言,因养病回湘,又遭军阀赵恒惕追逐,32岁的毛泽东独自一人站立于深秋的寒风中,一丝孤独苍凉自然会袭上心头。若依彭明道的考证,本词写于1920年,其时毛泽东所发起的湖南自治运动彻底失败,数年来,他孜孜追求的理想王国彻底瓦解,他隐约觉得“政治改良一途,可谓绝无希望”(《叩问〈沁园春·长沙〉》)。参考这一背景,“独立寒秋”中流露出的孤独感伤更是不言自明了。

“北去”的“湘江”也是一个耐人寻味的意象。湘江静静地北去,无声无息,让人想起秦观的词,“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给人以“留不住夕阳”的诗意。江水本该东流,而湘江兀自向北,执意而去,了无眷顾,带去的是青春和岁月,是梦想与激情。静默的湘江承载了词人的万千心绪。词人的目光与心绪随着茫茫的江水流向了茫茫的北方。

“看”以下几句写景,被认为一扫旧诗词里的那种肃杀、感伤的“悲秋”情调,充满生机,充满生命的活力,是用豪放之笔写奋发豪情,是借景抒情、表现了革命乐观主义情怀的典型片段。

说抒写豪情不错,说词人的心情豪迈也不错。但笔者认为,这里的写景更重要的是为了揭示道理,是为了阐释青年毛泽东“动”“斗”的哲学观。在孤独茫然中,毛泽东的视线停留在橘子洲头附近的景色上,那些景色使词人若有所悟:树木丛生,百草丰茂;千帆竞发,鹰击鱼翔,生命的本质与意义是在动、斗之中得以落实的。“争流”“鹰击”化用典故,极写搏击与抗争。“万类霜天竞自由”,一个“竞自由”的“竞”字更是把所有景物的“动”“斗”的本质表现了出来,深刻揭示了客观事物的本质。青年毛泽东对运动、对立、冲突持完全肯定的态度,并将其视作宇宙的规律:“河出潼关,因有太华抵抗,而水力益增其奔猛;风回三峡,因有巫山之隔,而风力益增其怒号。”(毛泽东《〈伦理学原理〉批语》)这些早期思想一直延续其一生,如果我们理解了词人的早期思想,就会对其诗歌有更深刻而独到的见解了。(词的下阙极写少年意气,极写水击千里,浪遏飞舟,也同样是这种思想的外在显现。)另一方面,“万类霜天竞自由”又与词人当时并不“自由”的境遇形成对照,可以说是以乐景写哀情。

“怅”的解说有多种,或称“由深思而激昂慷慨”(人教版全日制普通高级中学教科书),或称“沉思而感慨”(苏教版实验教材),或称“怅望”(公木著《毛泽东诗词欣赏》)等。笔者以为,比较合理的解释应该是惆怅、怅望,杜甫是“怅然千秋一洒泪”,毛泽东是“怅望寥廓心迷惘”。前者是面对时间,后者是面对空间,前者是感伤,后者是迷惘;但怅望中都包含了对生命皈依感的追索和探寻。“谁主沉浮”意谓:谁在主宰着大地的沉浮?宇宙中的“万类”谁在驱使?大地的主宰是谁?这里的“问”更多的是屈原式的“天问”,是对自然奥秘的寻求和探索,是对秩序法则的怀疑与挑战。当然这也是一种自我期许,又是一种对这种自我期许的怀疑。这种复杂的难以言说的情感不是一句“表达了诗人想主宰大地沉浮的革命理想”就能说明的。由此可见,上阙的基调其实是低沉的:孤独而迷惘,怀疑而困惑;似有所悟又终觉模糊。

下阙的追忆可以看作是一种突围与释放——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

词人想起了当年曾和同学朋友在橘子洲一带散步、游泳,畅论天下大事的情景,回忆了那一段难忘的峥嵘岁月。这里有一条有脉可寻的心理线索。词人因孤独而忆“百侣”(这里对“百侣”的回忆与上文“独立”的现实境遇构成对比,从另一角度抒写孤独之情);因现实的不如意(如理想遭遇挫折、遭军阀赵恒惕的追捕和驱逐)而忆昔日的得志;因自觉老大(三十岁相比于二十岁,是中年的起点)而追忆挥洒青春激情的时光。所以,回忆是心理的突围。

“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这是一段多么美好的时光!在这峥嵘岁月里,词人和他的同学如蔡和森、何叔衡、张昆弟等立志救国的知识青年,正值青春年少,神采飞扬,才华横溢,意气风发,热情奔放。词人巧妙地化用了《庄子·田子方》中“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的意境,来形容新时代的青年从旧思想的束缚中解放出来的自由奔放的胸襟。

“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这是对“峥嵘岁月”“挥斥方遒”的进一步具体化。他们既赞叹锦绣河山的壮美,又悲愤大好河山的沉沦。于是,发表文章,激浊扬清,抨击黑暗,宣扬真理。“粪土当年万户侯”,前人多谓比军阀如粪土。笔者则认为这样的解释还是太现实了。“粪土当年万户侯”其实应是粪土功名的意思。这是反用“飞将军”李广的典故。李广虽为旷世英雄,可仍会自叹终身未能封侯。而毛泽东等却能鄙视所谓的功名,心中有着明确的价值追求。这一时期,毛泽东和他的志同道合者在长沙组织了湖南学生联合会、新民学会,开办了平民夜校、文化书社和湖南自修大学,参加了反对袁世凯称帝,领导了驱逐张敬尧等军阀的活动。特别是创办《湘江评论》,成立马克思主义研究会,为1921年中国共产党的成立,在湖南地区做了思想上和组织上的准备,也很好地锻炼了个人的才干。这些既是“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的具体内容,又是写作这首词的时代背景。

“少年心事当拿云。”(李贺《致酒行》)词人和同伴们的拿云心事,在词中表现得淋漓尽致。从“携来百侣曾游”到“粪土当年万户侯”,可谓是直抒胸臆,尽情倾吐,如长江大河,滔滔而下,气势磅礴,痛快淋漓。结尾的“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则是采取象征手法,形象地表达了一代革命青年的豪情。“中流击水,浪遏飞舟”,这里的“击水”为游泳,指在激流中奋臂划水,掀起的浪花甚至阻挡了飞速前进的船舶。毛泽东年轻时候喜欢游泳励志,“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这不禁让人联想到了庄子笔下的“水击三千里”的鲲鹏。“中流击水,浪遏飞舟”的意境,与此相同。

然而,所有这一切对往昔激情岁月的回忆,都是在现实不很得志的背景下进行的。愈是沉浸于回忆,愈是比衬出现实的失落。我们在理解这首词的时候,不能仅仅停留于字面的理解,更要注意到词人的心理逻辑,理解词人所回忆的风华岁月正是现实不如意的折射。挥斥八极,激浊扬清,粪土功名,击水中流:那种书生意气,那种少年情怀,多么美好!而这一切转瞬已逝,“忆往昔峥嵘岁月稠”,个中包含多少深沉的感喟!“曾记否?”依照今天的解释就是“你可曾记得?”,由此,那种对岁月流逝的感叹以及对朋友故人的追忆情怀我们是不难捕捉得到的。

上阙发问,固有自我期许;下阙作答,多是不胜唏嘘。往日的朋友、昔日的风流只存于记忆中。击水中流的日子已成过往,我主沉浮的期许可能实现吗?如果依照彭明道的考证,本词果真写于1920年,那么联系毛泽东当时遭受重大挫折,一时沉默不能有所作为的现实,毛泽东当时的心情就更能为我们所理解了。

综上所述,这首词中,有青春飞扬的激情,有豪迈与大志,有竞争的冲动;更有对现实的惆怅,对前程的迷惘,对青春的留恋,对友情的召唤,对岁月的叹息,对天地的追问。正是这些生命的感喟,使词作具有了一种超越时空的艺术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