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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庸议论话名篇──谈杜诗《咏怀古迹》五首

更新时间:2024-04-25 04:15:51

杜甫的《咏怀古迹》组诗传世以来,在诗坛上得到普遍的青睐,同时也引来聚讼纷纭的诠释。这虽然在不少问题上给读者带来不知所从的困惑,却也给研究者提供了全方位选择的方便,可以让人们择善而从,或者在难辨真伪的情况下径可以随其所爱。

关于诗题就有争论。一派认为,“咏怀”、“古迹”本两题,“讹合而一,并读殊不成语”(浦二田语);一派则谓“五诗咏古即咏怀,一面当作两面看”(杨西河语)。浦二田语殊不深省,即使分为两题,那光秃秃的“古迹”二字也不能做题目用,而杨的“咏古即咏怀”也已经将“古迹”偷换为“咏古”。笔者认为,诗坛上通常所说的“怀古”就应该是“咏怀古迹”的缩写,四字诗题,并无不妥。

这五首怀古诗不一定是一时之作。咏怀所凭借的古迹,上自夔州的先主庙和诸葛庙,途经归州的宋玉宅和昭君村,下流直至江陵的庾信宅。所以写作时间应以大历三年初出峡前后为宜。编排次第或者是作者事后所为,其中也具匠心。

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

三峡楼台淹日月,五溪衣服共云山。

羯胡事主终无赖,词客哀时且未还。

庾信生平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

前四句追叙大乱以来自己的遭遇:先是在东北的风尘之际“支离”,后又在西南的天地之间“漂泊”。“东北风尘”指安禄山发动的战乱。从至德元载(756年)开始,到乾元二年(759年)底抵成都,在这三四年间,杜甫先是携家口逃避战乱从奉先奔白水、鹿阝州,又只身投奔肃宗行在,途中为叛军截路,被迫藏慝在已经沦陷的长安城。后来冒着生命危险潜行到风翔行在,拜左拾遗。不过三、四个月,因得罪皇上,被放还鹿阝州省亲。还京就列后,才半年,贬华州司功。越一年弃官西去。度陇,客秦,寓同谷,最后,入蜀至成都,开始西南的“漂泊”。用“天地间”是为了要突出这暂避“风尘”的“西南”给自己提供了“漂泊”的最大空间。杜甫漂泊到西南定居成都以后,曾几何时便先后两次逃避兵乱,在西川又漂泊了一年多。本准备扁舟下荆楚,未能如愿,又回到成都。不久,为生活所迫,计划取道三峡,离蜀北归。谁料到病魔缠身,竟在夔府孤城停滞下来,一住就是两三年,其生活的困顿和心身的憔悴可想而知。三四句便是表达这种情怀的。“三峡楼台”、“五溪衣服”,多么美丽的藻饰!可是,那是怎样的“楼台”呀!当时还有其他诗句描绘这种“楼台”:“峡人鸟兽居,其室附层岩”①,“殊俗状巢居,层台倚风湍”②。“五溪”指的是五溪蛮,是当时那一带的少数民族。《后汉书》说他们“织绩木皮,染以草实,好五彩衣服”。七八百年过去了,衣着的质量会有进步,但衣好五彩的习俗仍保留下来。杜诗还说,“殊俗自人群”③。和这样的人群杂处,当然很难打入。在这样的环境中淹留岁月,只能徒增异乡异域的感慨罢了。这两句诗用艳句写哀情,寓沉痛的心情于华丽的描述之中,让人们从它与现实的反差中细品其辛辣的韵味。后四句是写庾信。“羯胡”指异族降将侯景。庾信遭遇的乱世便是从侯景叛梁开始的。庾信以南朝大臣出使北朝,被终身留用。虽然官品显著,可他内心却十分痛苦。庾信又是著名的“词客”,文才过人。在“暮年”时期,他把南朝的流丽与北朝的刚健很好地结合起来,深沉地把自己伤时怀土的“萧瑟”之感表达得淋漓尽致,震撼了整个江南词坛。

这首诗前后两截虽然分别写杜甫和庾信,但骨子里却浑然一体。前截专写杜甫,若从异乡漂泊、异族杂处的角度理解,二人并无不相同。后截除“羯胡”一词因时势不同别有所指外,将“庾信”换成“杜甫”则无不吻合。他们都遭遇到降将乱国的浩劫,他们都怀抱着伤时怀土的悲哀。庾信在《哀江南赋》中说:“信年始二毛,即逢丧乱,狼狈流离,至于暮齿。”这里的“狼狈流离”正就是杜诗中的“支离”、“漂泊”。所谓“二毛”、“暮齿”,时间也完全一致。从杜甫这面说,最后两句不但是自况,而且是自负。“最萧瑟”的内涵就是他所感受到的时代的大悲哀和身家的痛苦,这当然是不幸。可是,差堪自慰的是,到了“暮年”,他也和庾信一样,能够运用他超人的天赋和文学才能把这些所历所感表达出来,产生巨大的感染力,流传当代,永垂后世。就整个诗坛来说,这时的杜诗以及杜甫的诗论还远没有被普遍推崇,甚至还遭到有些文人的冷嘲热讽,这一点,我们从《戏为六绝句》中已经窥探到消息。不过,同样的事实是,杜诗在当时诗坛上也已经获得了不少爱好者,杜甫的同时人任华写的《杂言寄杜拾遗》对杜诗的诸多赞许,因任诗的真伪不定,在此就不再引证了。可是,还有其他的时人呢。高适、岑参等都是名诗人,对杜诗都有赞许。韶州牧韦迢赞杜为“大名诗独步”,衡阳判官郭受称杜的“新诗海内流传遍”,并不全是溢美之词,这从杜甫的答诗中也可看出。杜在给郭的诗中说:“才微岁老尚虚名,卧病江湖春复生。药裹关心诗总费,花枝照眼句还成。”不问杜甫如何谦虚,这里有两点事实不容否认:一、杜诗当时确实有相当的名气;二、杜甫身体虽然很不好,但耕耘不辍,经常有新诗流传出去。当时润州(今镇江)刺史樊晃,在杜甫逝世不久出了一本《杜工部小集》,其序文就说,前此就杜甫的“文集六十卷行于江汉之南”,只是因为战乱,“不为东人之所知,江左词人所传颂者,皆君之戏题剧论耳,曾不知君有大雅之作当今一人而已”,并且说,他已经打听到杜甫的儿子在江陵,“冀求其正集,续当论次云”④。

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

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

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

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

这首诗与前首的衔接点在两个词语上。第一个是“摇落”。“摇落”与前首的“萧瑟”义近,原来都是指草木的凋零、衰落,都是比喻人生道路上的坎坷、困顿和孤独。杜甫的“萧瑟”、“摇落”前首已经表述过了,那么宋玉的呢?晋人习凿齿在《襄阳耆旧传》有记载,大体是说,宋玉出身低微,曾师事屈原。又说他通晓音律,文章也好,故得以接近楚王。不过,虽曾进谏献策,未被采用,所以很不得意。他的自抒怀抱的代表作《九辩》也说明了这点,那里面说:“坎廪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廓落兮羁旅而无友生,惆怅兮而私自怜。”这是为自己的“失职”、“羁旅”而“惆怅”、“自怜”。又说:“岂不郁陶而思君兮,君之门以九重;猛犬狺狺而迎吠兮,关梁闭而不通。”这是在倾诉造成自己“坎廪”、“廓落”的政治背景。那么,在这样的逆境中宋玉的立身之道是什么呢?“处浊世而显荣兮,非余心之所乐;与其无义而有名兮,宁处穷而守高。”生平那样“萧瑟”的杜甫,对如此“摇落”的宋玉,怎能不“怅望千秋一洒泪”,发出沉痛的共鸣呢。第二个词语是“亦吾师”的“亦”字。这个“亦”字,不必像有的注家一样,舍近求远,让它与屈原挂钩,应该是紧挂前首的庾信。只不过,杜甫对这两人各有所师。对庾信是师其“暮年诗赋动江关”;对宋玉则是师承他的“风流儒雅”。所谓“风流儒雅”,这里是指文章的一种风度:一方面风流倜傥,一方面又不失大雅之音。所以,杜甫在面对“江山故宅”慨叹空余“文藻”之后,紧接着便点出《高唐赋》以申此义。这篇赋的风流倜傥处在于它塑造了一个美丽的、意态非凡的巫山神女,其词曰:“其始出也,日对兮若松木时;少进也,晰兮若姣姬,扬袂障目而望所思。”这完全是日初出时美丽的巫山神女峰的倩影,引人遐思。赋中说,便是这位神女,在楚之先王游高唐昼寝时,托梦先王,“愿荐枕席,王因幸之。”临行,留下话说:“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先王起视,果如其言。于是为之立庙,号曰朝云。这当然不是正声,正声是在这篇赋的曲终奏雅;宋玉侍从的楚襄王听说先王有此乐事,也游高唐希企能够邂逅神女,宋玉于是趁机进谏,说果真如此,不仅事先要沐浴斋戒,慎择吉时,而且还要能够“发蒙”。何谓“发蒙”?宋玉自己解释道,要具有作为君主的真正觉悟,就是要能够做到:“思万方,忧国害,开贤圣,辅不逮。”这种联系虽然未免牵强,但这种精神──寓雅正于风流倜傥之中,正是杜甫所推崇和效法的文风。蒋绍孟在笺释最后两句时说:“至今行舟指点,徒给念于神女襄王,玉之心将有不白于千秋异代者。”(杨本所引)后人结念于神女故事,并无可指责,因为《高唐赋》的情节和词藻优美动人,又与巫山的奇景暗合,即使现在楚王行宫以及高唐观朝云庙这些建筑早已泯灭,可是舟人仍然迷恋于此,从中得到一点美好的慰藉,这乃是宋玉文学魅力之所致。杜甫自己的夔州诗中就有不少这类的迷恋,如:“何须妒云雨,霹雳楚王台”(《雷》);“晴浴水鸥分处处,雨随神女下朝朝”(《夔州歌》);“楚宫久已灭,幽佩为谁哀”(《雨三首》),等等。然而,如果联系前面“岂梦思”这个否定的反问句,杜甫这里的言外之意又确实如蒋氏所云,有玉心不白之叹。古往今来杰出之士的最大寂寞莫过于不被人理解。杜甫在当时就深有感触。他描绘那时的诗坛是:“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像元结《舂陵行》那样的“比兴体制,微婉顿挫之词。”(同元使君《舂陵行》序),简直成了凤毛麟角,难得一见。在这样萎靡不振的诗坛上,杜甫那些忧国忧民的伟词巨制当然只能得到冷遇,甚至嘲讽。所以,他是有意地在这里借题发挥,以排遣自己胸中的垒块的。

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画图省识春风面,环珮空归月夜魂。

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明妃就是昭君,名王嫱,后因避司马昭之讳,士人改称此名。关于她的事迹,众说不一。杜甫心中的昭君,大体取样于晋人葛洪的《西京杂记》。那上面说,元帝多后宫,故使画工图形,按图召幸。于是宫人皆赂画工。昭君自恃貌美,独不与,画工乃恶图之,遂不得见。后来匈奴单于来朝,求美人为阏氏(相当汉之皇后),元帝乃以昭君行,临行召见,貌为后宫第一,欲留下又恐失信外邦。既行,乃穷按其事,画工毛延寿等皆弃市。情节这样安排最适合文人口味。杜甫便是据此抒发怀抱的。

第二句中的“尚”字,与“风流儒雅亦吾师”中的“亦”字一样,都有岭断云连之妙。前首是楚宫“俱泯灭”,这首则说昭君村“尚”存,从这存废对比中便突出了人们对昭君的同情、爱戴和纪念。并在出现昭君村之前特用一个内涵厚重的句子作铺垫。“荆门”指荆门山,在峡外宜昌附近。与虎牙山隔江对峙,江水湍急,古称楚之西塞。主语词组“群山万壑”,再加上一个龙腾虎跃的“赴”字,就将所由来的一路三峡地形地貌呈现出来了,而昭君村便是座落在这奇峰峻岭的环护之中。在作者心目中,生长在这里的王昭君决不只是一个明眸皓齿、秀发冰肌弱女子,而是一位刚正不阿,能承受巨大痛苦的奇伟女性。所以这画面的底色,需要的不是阴柔的秀丽而是阳刚的伟岸。这样点题昭君,最能和谐地统摄通首的色调。

三四两句是对昭君生平的高度概括。这里有两对词值得玩味。一对是“紫台”与“朔漠”。“紫台”指帝王的宫殿,是一般士人向往的人间天堂。据一种传说,昭君本王穰之女,因为长得“端正闲丽,未尝窥门户”,便“以其有异,人求之,不与。年十七,进之”(蔡邕《琴操》)。这个记载告诉我们,在那个时代,以女儿为奇货可居是一些士人的正常心态,而在这样教育中成长的女性当然也具有同样的心态。“朔漠”指的是北方匈奴族的广袤地区。岑参在那里住过,有不少诗句描写那里的景色,如:“平沙莽莽黄入天”,“随风满地石乱走”,“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当然,那里也有风和日暖的春天和天高气爽的秋天,还有“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大草原。不过,既然写诗人思乡心切,那美景就不起作用了。杜甫在这里用“朔漠”概括北地匈奴,便是出自这种感情。“朔漠”的另一层色彩则是来自中原正统的偏见。自古以来,华夷之限不能突破。所谓“投之四裔,以御螭魅”(《左传》),对周边少数民族是耻与同类的,甚至对他们居住的地域,也常常夸大其自然环境恶劣的一面。这样,就极力拉大了“紫台”与“朔漠”的距离,似乎不啻有天渊之别。虽然昭君在“紫台”尚未跻身于宫妃之列,而嫁到“朔漠”却封为阏氏,但是,不论是昭君本人还是杜甫为代表的士人,都认为这种落差实在是太大了,简直是不可容忍。

另一对词是“青冢”与“黄昏”的映衬。《归州图经》说,“边地多白草,昭君冢独青”。这当然是一种钟情的祝愿,其中凝聚着历代人民的同情和爱戴。不过,这也并非完全是无稽之谈,昭君墓在今内蒙呼和浩特市南十公里处,黄河和大黑河在那里围出一大片肥沃的平原。北面的叫大青山,呼和浩特蒙语为青色的城。在与邻近的沙漠相比之下,这里当然是招人喜爱的大块绿洲,而昭君墓便是安放在这青山、青城的环护之中。所以,这“青冢”的“青”,也可认作是这大块青色平原的浓缩,而让那广袤的匈奴土地仍被“朔漠”占领着。在这样的意境中,茫茫瀚海里,一个青色小小孤坟该是多么寂寞呵!为什么偏偏又摄取这“黄昏”的镜头呢?王维的诗句曰:“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因为只有黄昏时的大漠景色才格外显得苍凉悲壮。一座孤坟是在这样浩茫苍穹的笼罩下,一年年,一天天,向人们展示着千古的悲哀。

接下去是杜甫的尖锐评论。“画图省识春风面”──难道凭画图就能省识春风面吗?这应是一个责问句。责问谁呢?当然是责问汉元帝。金圣叹对这点非常理解,他说:“元帝以汉天子择美妇人,则后庭春风之面何难一一尽识?而顾凭贱工之手以为进退,可鄙也!”⑤搜罗那么多良家妇女充斥后宫专供你皇上一人受用,你都不肯费一点亲自挑选之劳,那也未免太过分了吧。毛延寿这班小人所以得售其奸,昭君一类待幸的美女所以抱恨终身,难道不都是你皇上自己造成的么?有人为毛延寿说话:“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⑥,这就更说明,凭画取人,元帝“可鄙”的罪责是推托不掉的。其讽喻之意,蕴含其中。虽然杀了毛延寿,昭君只能是月夜凄凄,魂兮来归了,岂可再得?

最后两句托出了“怨恨”二字。琵琶本是在筝和筑的基础上改造而成的一种便于在马上弹奏的乐器,是汉廷为和番美女所造(傅玄《琵琶赋》)。所以它也如这些美女一样,一入胡地便作胡语。杜甫在这里,把昭君千古怨恨的倾诉附着在那苍凉悲壮的琵琶弹奏中,让人们若即若离地感触到,那位承受着巨大悲痛的昭君英灵永垂不泯。当然,杜甫这样深深地表现昭君的怨恨,主要还是要表现他自己。在那样的时代,杜甫这样的士人,也与待选的昭君一样,他们把获得名位和幸福的希望都寄托在帝王的圣明和恩赐上。昭君自恃才貌双全,杜甫“自谓颇挺出”的是文才和器识。可是,未被赏识,都落空了。一个离去“紫台”远嫁“朔漠”,一个离去“紫台”远放江湖。究其根源,都因为帝王的昏暗和隔膜所致。杜甫这里发泄的便是这种“怨恨”。

蜀主窥吴幸三峡,崩年亦在永安宫。

翠华想象空山里,玉殿虚无野寺中。

古庙杉松巢水鹤,岁时伏腊走村翁。

武侯祠屋长邻近,一体君臣祭祀同。

“首句如疾雷破山,何等声势!次句如落日掩照,何等苍凉!”(金圣叹语)这是对前两句的艺术评价。从内容上说,有两点须辨明:一、不能像有的注家一样,因句中有“幸”,有“崩”这些帝王的专用词汇便认定杜甫是主张复汉的正统派。果如此,何不用“汉昭烈帝”的“汉主”而用偏安一隅的“蜀主”呢?其实,若联系其他杜诗便会知道,杜甫决不是正统派,他对鼎立的三国并无褒贬。二、窥吴的“窥”,亦在的“亦”,其感情色彩是不以破坏孙刘联盟为然。不过,这只是对刘备的这一次失策表示惋惜,并非嘲讽。据《蜀志》记载:“先主忿孙权之袭关羽,遂帅诸军伐吴,次秭归。章武二年,败于虢亭,由步道还鱼腹,改鱼腹为永安。三年四月,先主殂于永安宫。”诗题既然是借先主庙咏怀,所以一开始就点出夔州设庙的缘由,并非对先主作全面的评价。当然,全面评价是有的,在《谒先主庙》中可以看到。那篇慷慨缠绵、沉郁顿挫的长律的第一部分就是论述先主的始末的:“惨澹风云会,乘时各有人。力侔分社稷,志屈偃经纶。”除后一句是指伐吴之失外,前三名都是充分肯定先主能与魏吴分庭抗礼鼎足而三的历史地位。“复汉留长策,中原仗老臣。”虽然中道崩殂,但留下了在“复汉”旗帜下统一中原的“长策”,深信不疑地将创业垂统的重任交给诸葛亮。所以,对先主一生的事业,杜甫从来就充满了深厚的爱戴之情。这发端的两句诗就是以这种感情为基础的,往下的两句赞叹之词更加深了这种情怀。

“翠华”是翠羽装饰的旌旗,指代帝王专用的仪仗队。“玉殿”是帝王起居的豪华宫室。这都是缅怀当年先主驻跸于此的盛况,那如潮的旌旗剑戟,那庄严华丽的行宫,该是保等气派!不问先主当年情景是否如此,这样的描述是倾注了杜甫对先主的尊敬仰慕之情的。然而,这些排场今天都只能存在于想象之中了,眼前实有的却只是这万籁俱寂的“空山”和萧条破败的“野寺”助人倍增惆怅。“古庙”一联则是从遗泽在民的角度抒发对先主的爱戴之情。浦氏说:“‘走村翁’,言祀而正见不祀也。”郭曾火斤驳了他,说:“唐去蜀汉已远,当时伏腊犹走村翁,正见民心思汉,久而不泯。”撇开郭氏的正统思想不论,此说入情入理。问题是在“巢水鹤”上。诸家多引《抱朴子》“千岁之鹤,随时而鸣,能登于木”的典故,可是这只能重复地加深祠庙形态的古老程度,内涵未免过于单薄,所以还应发掘这水鹤形象的本身。查水鹤入诗,应从《诗·小雅·鹤鸣》开始。此诗的头两句是:“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郑玄说这是“为教宣王求贤士而作”。因为鹤鸣高亮,可以声闻八九里,用以比喻贤士陈善献可的佳音最为的当。诗中又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是说为政者理应求贤纳诲以资磨砺。杜甫让这样的水鹤来巢于先主庙中的杉松之上,当然有助于刻画先主的主要品德:礼贤下士。这样,就自然地如浦氏所云,“结以武侯伴说,波澜近便”了。

先主庙因先主殁于夔州,立庙于此,故有可说。武侯祠本在沔阳,后人在这里也有为之立庙,则完全是因为让他与先主庙“长邻近”的缘故了。“一休君臣”之说由来已久。《书·益稷》里就有臣子是帝王“股肱耳目”的说法。后来王褒演绎其义,说是“君为元首,臣为股肱,明其一体,相得而成”⑦。道理虽然浅显,但真能做到的极少,特别是君这一面,倚仗威势,刚愎自用者比比皆是。这就显得先主对待诸葛的那种真诚爱惜和无限信任的态度更加难能可贵。后人作这样的安排,显然是为了敬重先主的这一点。而杜甫亲历三朝皇帝,都没有知遇之恩。虽然怀抱“致君尧舜上”的大志,但立朝不过几个月,以后便只能在江湖上漂泊,朝廷早已把他抛弃了。这样的杜甫,在凭吊先主庙回顾先主诸葛鱼水君臣之遇时,又怎能不低回感叹呢。

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遗像肃清高。

三分割据纡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

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

运移汉祚终难复,志决身歼军务劳。

五首中唯独这首韵脚豪放,是开口呼的洪音,再加以对句平仄完全相称,这就为激情唱叹在音韵声调方面提供了有利条件,使诗人可以抒发极度高昂饱满的情感。前四句的颂扬就充分体现出这一点。杨西河释“纡筹策”的“纡”字为“志屈偃经纶”的“屈”字,并解说道:“世徒以三分功业相矜,不知屈处偏隅,其胸中蕴抱百未一展。万古而下,所及见者,特云霄之一羽毛耳。”说“三分割据”不足当其才,这不是对诸葛的历史评价。恰恰相反,这两个间隔相承的句子正是说,“诸葛大名”所以能“垂宇宙”,全在他“三分割据纡筹策”之功。这个“纡”字,应该按顾宸之解:“三分之业,费几许苦心,可谓纡曲其筹”⑧。诸葛归先主在建安十二年。那时的先主,一败于吕布,再败于曹操,率数千疲惫之师投靠荆州刘表,碌碌无所作为,又已经五六年了。而曹孙两家这时都已经成了真正的强者。曹操从建安以来就占据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政治优势,现已拥兵百万之众,孙权据有江东,已历三世,国力富强,地险民附。先主在这两强之间,不到十年居然争得了与之鼎立的地位,不是诸葛亮辅佐之功,那是万万办不到的。而诸葛亮也正因之而名扬天下,这也是势所必然。四句承二句,都是对“宗臣遗像”的描绘。“清高”,清洁高尚,再加一个“肃”字,就更显得肃穆庄严,气宇非凡了。“羽毛”则是具体形象的提炼。晋人裴启《语林》中记载,“诸葛武侯以白羽指挥三军”⑨。仇本集注中也有一条,谓“泽州陈冢宰注:‘武侯在军,常纶巾羽扇。’”这和《三国演义》所反映的民间传说完全一致。可见,诸葛亮手中那把白羽扇早就成了他深谋妙算、进退三军的权力和智慧的象征。杜甫哀悼李光弼的诗曰:“平生白羽扇,零落蛟龙匣。”这也是将“白羽扇”作为指挥权力的象征,很可能就是从诸葛那里借来的。所以,如果只用两三个字提炼诸葛的具体形象,这羽毛扇可算得是最具特征的了。至于句中的“万古云霄”则是指“宗臣遗像”存在的形式,言在此时空之内无人能比其“清高”,与“垂宇宙”一样,都是极力赞叹之词。

后截则转入痛惜,痛惜诸葛虽具伊吕萧曹之才干,但终未能成大功。所用的类比人物,伊、吕与萧、曹还略有区别。伊尹是商初大臣,为汤拔自“小臣”之间,助汤消灭了夏桀。汤去世后又忠心辅佐汤孙太甲。吕尚是周初大臣,文王起之于渔樵,《史记》说,“天下三分,其二归周者,太公之谋计居多”。文王死,又辅武王夺得了天下。诸葛也正是这样“两朝开济”的老臣。萧曹的类比则是取其治理的才干。诸葛虽然未能助理天下,但二十年治蜀的政绩足可证明。这样就逼出一个问题:既然具有如此的才干,又得到两朝君主的倚重,何以仍然不能成功呢?“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那是归咎于寿命。这里的答复就不同了,而是说,诸葛虽然“志决”于恢复,“身歼”于“军务”,而终归劳而无功者,其根本原因在于“运移汉祚”,即天命已经移易,再企图在刘汉旗帜下恢复全国的统一,只能是徒劳。杜甫所作的答复不但符合历史的真实,其延伸的涵意也很值得玩味。郭曾火斤曾说,“武侯之志在复汉,公之志在兴唐”,那么,杜甫是否也认为已经是“运移”唐祚了呢?检阅杜集,有此一说。还在成都时期,杜甫就写过一篇寄托深远、语意沉郁的《病柏》。其中有这样触目惊心的段落:“岂知千年根,中路颜色坏。出非不得地,蟠据亦高大。岁寒忽无凭,日夜柯叶改。丹凤领九雏,哀鸣翔其外。鸱号鸟志意满,养子穿穴内。”黄生说:“此喻宗社欹倾之时,君子废斥在外,无以匡救,而宵小根据于内,恣为奸私,此真天理之不可问者。”⑩

这里明白指出“宗社欹倾”指的就是李唐王朝。夔州诗还说:“莫虑杞天崩”,“天忧实在兹”。这是说,李唐王朝的天崩之忧,时时来袭杜甫的创作构思。杜甫这里借诸葛亮之事所抒发的正是唐室欹倾不能遽救的悲怆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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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杜诗:《赠李十五丈别》

② 杜诗:《雨二首》

③ 杜诗:《南极》

④ 研究资料《杜甫卷》上编第1册第7页

⑤ 金圣叹:《杜诗解》

⑥ 王维:《使至塞上》

⑦ 王褒:《四子讲德论》

⑧ 郭曾火斤:《读杜札记》

⑨ 《太平广记》

⑩ 《杜诗详注》《病柏》

──原载《安庆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学报》,19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