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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母亲二三事

更新时间:2024-04-25 17:19:59

童年塑造人生,而母亲是人生的第一个老师,因此,母亲的德行对孩子的影响是终生的。这在西方心理学和人类学的著作里,是一组耳熟能详的命题。是的,作为人一生的中国,童年如一张雪白的纸,既没有世俗的成见,也不知道功利的取舍,因而对亲情的抚慰、家族的兴衰和社会动荡,特别是母亲的关爱和哺育,它的记忆无疑是简单、客观和真实的。正因如此,童年的往事是弥足珍贵而难以忘却的,甚至还会历久弥新,相伴一生。

我出生在湘南的一个依山伴水的农家,那是一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低效的生产队模式束缚着农业的生产力,家乡迤逦的景致完全淹没在“肚皮饿”的真理里;而人人自危的政治环境更使我的那个背负着“出身问题”的家庭,成为当地“专政”的主要对象,每逢“运动”,全家惶恐。母亲多病,九岁时就离我而去,少年失秙,失去平常人所共有的依托。饥饿和恐惧,拮据中的饥肠辘辘、歧视里的战战兢兢、思亲时的痛心如锥,在我的童年中,这些阴暗的东西有着深深的烙印。每每思及,唏嘘之余总是难免又添辛酸的泪。然而,这远不是我童年记忆的全部,“阳光”是不会少于“黑夜”的。又或许,正是那些磨砺,启迪和成就我已经过去的半生,懂得了人生的百味,知道如何珍惜悲喜交加的生命。

如今,我已年届不惑,虽不能光宗耀祖,也谈不上功成名就,但总算是皇天不负、天道酬勤。大学毕业后的短短十余年,不仅业务上稍有心得,而且仕途也算得上顺利,更重要的是老父安康,妻子贤德,女儿聪慧,一家人过得其乐融融,生活可谓处处“光明”。与童年相比,这已是天壤之别;就个人而言,时时感谢上天的眷顾改变了我的命运。作为一个农民的孩子,我原本就没有太高的期望。

今夜是除夕,雄鸡即将报晓。此刻思绪万千,超越了时空,又勾起了我对童年的回忆。想起了已经过世的母亲,尤其是,在艰难中,母亲对我那无私呵护的一个个片断,再一次在我眼前历历重现。刹那间,我感悟到,也许那正是我生命原初的动力。

(一)

想到母亲,挥不去的总是那样一幅图画:一边是她拖着那廋弱的身影,在村头巷里,喘着粗气,吃力地追赶顽皮的我;一边用她那微弱的声音不停的念叨着:“湘仔!你慢点,别摔着!”母亲原本就内向文静,兼之终身没离开过药,身体自然非常虚弱,而我则是村里有名的“调皮仔”,任性捣蛋,总是给她添各种麻烦。懂事后,我才意识到,她那一言一行中蕴含着对我说不尽的牵挂。

邻居们说,我长得很像母亲。在我的意识中,我是母亲生命的延续。这不仅是生物意义上的代际传承,而是一种真实意义上的生命的交替。因为母亲患的是先天性的心脏病,从医学的观点来说,那是不能怀孕生产的,而这些,医生都曾明白地告诉过母亲,但她向往着有自己孩子的生活。生下我后,她的病情开始恶化的,而在早夭的弟弟出生后,她生命最后的一段光阴只能在病榻上度过了。亲友们说,母亲这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父亲和母亲是同学,他们自由相爱并结合。母亲弃世多年后,我曾向父亲,表示了自己对母亲“现代意识”上的不理解,深知母亲的父亲眼圈红了,淡淡地说:“她那是将自己生不逢时的不遇化作一种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父亲还告诉我,母亲重病时,他也与母亲谈过类似的话题,母亲舒缓而坚毅的说:“我不后悔!”后来我才知道,母亲曾经是一个品学兼优的优等生,不仅是当地学校二个保送上高中的学生之一,而且在高中还没有毕业,因表现出色,就被选派到我们村办学校,当教师。由于与我父亲结婚,受婆家“政治背景”的影响,被迫离了心爱的教职。她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举动,其实蕴涵着父亲所说的那种期待。母亲原本就是一个情感细腻的女人。

(二)

小弟没有能留下来,我成了母亲身边的一根独苗。原本就疾病缠身,贫困的煎熬,严酷的政治环境,家人备受折磨,人生的不遇,等等。这些无疑在不断的加重母亲的病情。或许,她已经预感到自己不久于人世了。但对她来说,深知“没娘的孩子是根草”,那时,她最需要的是能给她呵护自己的幼子时间,而苍天无情,母亲是那样的无奈。在忧郁和压抑中,母亲的精神崩溃了,她一时清醒,一时糊涂。在我清晰的记忆中,那段时间里,母亲不允许我离开她,有人围观时,她搂着我,母子相处时,她牵着我,吃饭睡觉也是如此。我也似乎一下子懂得了母子是如何的连心,不再满山的“疯”跑,时时依偎在她的身边,须臾舍不得离开。

也许是回光返照,去世前的几个月的母亲,神智异常清晰,情绪也很平稳。没有想到,厄运很快就降临了。那是一个早秋傍晚,天黑得格外的早。放学后痛快地玩了一场“水战”的我,兴致勃勃回到家,就嚷嚷着要吃饭,在藤椅上躺着的母亲,微笑地注视着我,并招呼正在挑水的父亲给我做饭。父亲说:“不急,先给你烧水洗澡,你在藤椅上已经躺了一天了,到床上去歇息舒服些。”母亲坚持要父亲先给我做饭,并要我将坐着的小板凳移到她的藤椅边上。我看到,母亲费力抬起她的左手,抚摸着我的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用微弱的声音说:“快九岁了,也该懂事了。你性情急躁,我不在了,不能再任性了,你要改一改。不过也没关系,吃点苦,长得快。”又说:“无论对什么人,都要将心比心,以心换心,要从自己做起。宽容一些,学会忍耐,自己才会好过些。”我一边吃着饭,一边似懂非懂地听着。当时还很纳闷,母亲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呢?

饭后,我又来到屋外与小伙伴们玩儿,在家里,父亲正在帮助母亲洗澡。忽然间,我听到了父亲的号啕大哭声,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飞也似的跑回家。父亲哭着告诉我,母亲已经离我们而去了。这时我才意识到,母亲刚才的话是她的临终叮嘱。她是带着对儿子满腹的牵挂,无奈撒手人寰的。

其实,那时的我,还没有完全领会到母亲临终前的那番话的良苦用心。直到几年后,父亲重组了家庭,由于我性格上的桀骜难驯,与继母关系处得很不好。那段时间,我不仅衣衫褴褛,而且有时整天都吃不上饭,心情郁闷,处境非常艰难,真实地品尝到了没有母亲的辛酸味。有一次我在路上走,听到从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妈妈死了,湘仔的命也变了。”对于这一切,熟悉人情而又了解儿子性格的母亲,实际上都已经预料到了。她想告诉自己的儿子,如何去适应人生的变故?忍受不幸,善待他人。母亲的教诲,让我终身受益,后来的工作中,我始终能做到,即使与我曾经有过争执,事后也总能与之和谐相处。母亲,我开始理解您临终遗言的真实意思了!因为人世的矛盾总是短暂的,居善应为处事待人之常心。

不仅如此,母亲还为我做了她力所能及的准备。把她对儿子那绵长的挂念,延续到了她的生命之后。

(三)

湘南的冬天,既潮湿又寒冷,而俗话说:寒从脚上起。在家乡的习俗里,这是一个穿布鞋的季节,当然,家里要有做布鞋的女人。母亲去世的第二年,严冬又来了,前一年布鞋已经穿了帮。为了给我找双布鞋,父亲和我一起打开了母亲的皮箱,父亲的眼圈又一次红了。进入眼帘的是四双针脚绵密的布鞋──都是为我准备的,而且一双比一双长。

后来,每当想到这一幕,我忍不住泪流满面。我是怎么也想象不出来,母亲是如何挺起她那连走路都透不过气来的身子,为我艰难准备好这四双布鞋的;我更不敢想象,在穿针引线间,母亲的与病魔抢时间时的那种撕心裂肺的感受。“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何况这不是生的离别,而是阴阳两相隔!母亲是用她的一针一线延续着她生命中饱含着的对儿子的无尽惦念。在布鞋的长度里,她不仅表达了对死神的抗诉,让她过早地离开了正需要庇护的幼子,而且寄托了对儿子长大成人的期盼。

(四)

教儿孙刻苦耕读,这是湘南农村寻常人家的祖训。读书谋生,这更是母亲对我的期望,她生前常对我说:唯有读书,人才能明理。小学的一个学期,受张铁生和黄帅刮起的“读书无用”风的影响,学生们无心学习,老师们对教学也不再热心。那个学期的成绩单上,我的数学没有及格。看了成绩单后,母亲先是一言不发,看得出她很焦急。沉默很久以后,母亲慢条斯理的说:“你在自己耽误自己。”

母亲决定为我补课。至今记忆犹新的是,在哪一个暑假里,油灯下,母亲一边给我摇着扇子,一边为我讲解的情景。临近假期结束时,母亲出题重新考查了我。见我进步很快,她很高兴地对我说:“学习的关键在于动脑筋。”我出于偷懒,急于寻找省力的捷径,连忙追问母亲:“你赶快告诉我动脑筋的方法。”母亲微笑着说:“你还小,现在告诉你,会伤了脑筋的,以后再说。”母亲始终没有给我答案,或许她也不完全清楚脑筋该如何动。不过,数学成了我此后最喜欢和最好的一门功课,而这个问题成了我很长时间的悬念,并使我一生受益。后来无论学习,还是工作,独辟蹊径成了我的习惯思维,遇事好多问几个“为什么”。如今回想起来,此法到还十分的顶用。其实,这不就是现在时兴的“创造性思维”吗?

后来我才知道,母亲离开人世时,最不放心的莫过于我的学业了。果不其然,初三快结束时,当时家里实在贫困,我也有心自立,正碰上村里要招民办教师。我考上了,继母也顺便为我办了休学的手续,眼看我的学业从此中断了。先是祖父坚决反对,我坚持自己的选择。后来满舅舅来了,他对我说:母亲生前曾与他谈到过对我可能中断学业的担忧,并私下交给他五十六元钱。请他在我困难的时候,转交给我。听了满舅舅的陈述后,我顿时醒悟了,并在祖父的陪同下,毅然返回了学校,学习也因此更加刻苦了。因为我知道,这些钱是母亲从她那屈指可数的、用来救命的药费中挤出来的,也不知道母亲为此积攒了多少年,或许是三年,或许是五年,甚至需要更长的时间。这不仅是可以救急的钱,更是母亲期待孩子能够成材的滚烫的心。母亲已经为我做出了选择,容不得我再有丝毫的犹豫。如果没有母亲这种刻意而坚毅的提醒,肯定就没有我这个恢复高考制度后,从村里走出去的第一个大学生,或许我的命运将是另一翻光景。

这就是我的母亲,一个普通的农家妇女,一个疾病缠身的女人。她没能成就显赫的事业,也不懂得高深的学问,但在我的心目中,她是这个世界至高无上的女性,也是人世间一切美好的化身。从母亲那里,我得到了人类最真实、无私的慈爱和温情,对儿子来说,那是无与伦比的独一份。她留在身后的布鞋,使我领悟到了骨肉人伦的真挚,知道了敬长辈、爱妻子、育儿女的人之本分;她临终前的叮嘱,使我不断在接近幸福的真谛,认识到只有宽容、善待他人,包括那些有意无意伤害过自己的人,先与人方便,才有自己的方便;她劝学中透出的坚毅,消弭了我童年的不幸,使我体会到了人生不尽是甘甜,免不了还有艰辛,生命中更多的意义在于微笑着面对困难的勇气。母亲不仅给了我强健的身体,还为我的人生做了坚实的奠基,更为我生命注入了不竭的动力。

在我的内心世界里,母亲从来就没有离我而去,我始终想用自己的人生轨迹来延续母亲的生命。这些年,每次回归故里,我都会不由自主地走到母亲坟茔,静静地呆上一会,希望能驱散她长眠中的寂静。然而,母亲与我终究阴阳相隔离,“子欲养而亲不在”已经成了我终身的憾事。或许这不是她所期待的,但对她的深恩厚德,我总有一种无以为报的愧疚心。也许是为了安慰自己,本来就不信奉鬼神的我,依照家乡习俗,多次为母亲做了祈福的道场和消灾的生日祭,事后想来,那只不过是在麻痹自己,又有何益。

四年前在家乡过春节,适逢那一年正是母亲的六十生辰,仓促间曾草就过一篇《先母行述》的短文,略述了母亲的生平和德行,并于次年清明,刻石立碑,以寄托对母亲的思念。然而,多年来总是觉得意犹未尽、思念不绝。

今天,又是一个新春佳节,倍加想念母亲,遂和泪命笔,追忆母亲崇高母性的几件往事,一则怀念母亲;再则留于女儿,希望他们能知晓母恩的深重,明白为人父母的艰辛;还愿将其献于天下有亲可奉的男男女女们,道一声,要珍惜;更想借此表达对那些正在为自己儿女精心算计的母亲们的崇高敬意。

2005年除夕夜,于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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